时下的中学生们与教过他们的老师，一定少不了有几张拍摄于校园抑或风景名胜的合影彩照，因而勿需铭心刻骨的记忆，只消在兴之所至的每个时分打开漂亮的影集，既能呼唤岁月，并可于万分感谢和十分甜美之中回眸青春花季，面对熟悉而亲切的面容，再享师生情、同学谊，悠然间便化分别为重逢。相形之下，我和我的同时代人不禁会有几丝惆怅，几多缺憾。然而，我的老师，我的在“动乱年代”却以悠游儒雅的风韵呕心沥血执教的老师，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和她相关联的往事，竟那样深深地印在脑海，以至于当年的情景时常栩栩如生犹在眼前，让人感觉仿佛才是另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彩照集景。

昭觉城南，一面溪流，三面香稻的四围族拥着母校昭中。校园之内，菜蔬青青，果木成林。特别是春天的繁花，秋日的硕果，渲染着一种“桃李芬芳”的浓烈气氛。我不知道作为师范大学高材生的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当年是怎样看待这个校园的，但是，当她一直住在低矮狭窄的宿舍而处之泰然时，我在想，或许正是那房前的桃红掩门，屋后的绿叶映窗开华了她的心境，使她的情感自然地溶进了校园的氛围。

升高中的时节正值秋季，天蓝云远，风清气爽，空阔中带着几丝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苍凉。

开学的头一天早上，由于文革停课闹革命的反复折腾，我们原来三个年级的近三百多学生按照同一年级被打乱编成五个班坐在各自的教室里。当久违的上课铃骤然响起，我们班之前还大呼小叫、呼朋唤友、闹哄哄的场景竟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也就是同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应着铃声站在了教室门口。她梳着清秀的长发双辫，个子不高，眼睛却大而有神，格外明亮，一身整洁素雅的服饰，穿着十分得体，自然而充满自信的微笑表现出一种别样的气质，使她显得光彩照人。那一刻大家同学都有些愣用的。当那尚不知姓名的老师以标准的普通话亲切一声“同学们好”时，各位却居然各犯傻劲，一个个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虽本能反应，却苦于用普通话还是地方话作答，苦于该在什么样的节奏下作答，只好窘态毕露。至于用普通话齐声响亮地回应"老师好"也就只能是这以后的事。

接下来是师生相识的一幕，说实话，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其间教过我们的老师好几十位，像这种师生初次相见的经历还真不算少，不过大多是自报姓名加点名，几页花名册哔哔翻过，校规校纪强调完毕，接下来大概应该就会郑重宣布书归正传这回可大不一样，老师先在黑板上用粉笔流利地写下了十、八、子三个字，说这是她的姓，然后又写下恭珍两个字，说这是她的名。发的我们或者至少是我甚至来不及从窘态恢复过来就带着惊异陷入了纳闷。惊异的是，只寥寥数笔简单几字的板书，竟然已显龙飞凤舞、骨劲神丰、字字珠玑的功力;纳闷的是，什么姓这么怪头怪脑，见所未见、间所未闻。“十八子，合而李也”。没让我等细想，李老师就以清晰、圆润、发音标准的普通话由蔷薇科果木、而“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而“瓜前李下”，而“迎闯王，不纳粮”，如此这般开始讲解。语气神态，行云流水、不紧不慢，酣畅琳漓，娓娓道来的经史典籍，成语掌故，如数家珍。不知不觉间，台上台下，老师学生尽皆凝神专注，早已在浓浓的学识氛围中浑然忘我。

这是一堂远非以往“认得张三，识得李四，加之学习意义如何重大”的那种开场白似的课前课可比的，令人耳日一新，倍生欣喜的一课。时至今日，我都难以为其准确定位。你能说它仅仅是相互认识的独特介绍，而不是异常鲜活生动的教学课；或者仅仅是习文解字的语文课,而不是文学艺术、思想道德、历史风俗课的有机合成肥呢？是的、就是这堂课，就是这堂别开生面、妙趣横生的课，轻敲冥顽，一扫愚钝，开启了我们认识的目光由呆滞向灵动的变化，我们感触的心怀由狭窄向广阔的进发。曾经孤陋寡闻却陶醉于"摇丁晃荡半罐水"的轻狂少年，于此恍然醒悟，面对知识，如仰高山。

在后来的教学里，如此这般深入浅出，有滋有味的授课，可谓接二连三，绵绵不绝，令三生有幸的学子如沐春阳、如饮甘露，岂止是一句获益匪浅可表。记得高二时，语文首篇的内容是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长沙》，诗中有“独立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的句子。当讲到橘子洲头时，李老师话锋一转，以橘子 为题,引出了《楚词九章》中浪漫主义诗人屈原的咏志诗“橘颂”。她一面高声朗诵着，一面一字不差的将整首诗默写在了黑板上，并要求同学们炒写背诵。然后，她从青年毛泽东寻求真理、立志高远，及对中国革命的贡献，谈到一代文豪鲁讯谓铁骨铮铮、刚直不阿的屈原及其作品“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又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情壮志，谈到“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坚贞节操。一时间，古代先贤和当代伟人的那种忧国忧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伟大抱负和献身精神以及他们雄奇壮丽、绚烂多彩的光辉诗篇，在李老师精妙的讲解下，直让我们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不由得倍生崇敬之情。

李老师非但把个语文课上得出神入化，超凡脱俗，而且深得民族文化之精髓，多才多艺，师古不泥。

那时，社会上各种类型和规模的演出频频，学校也概莫能外。一次，学校组织班级歌咏比赛了，李老师为我班大合唱选定歌目，一首是《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一首是《好久没到这方来》。前一首是词曲优美，从当时流行至今的革命歌曲自不道说，这后一首则有些陌生，据说是当时尚在冷宫的四川民歌。李老师很用了些功夫才教会我们如何把这首歌唱出味来。之所以说很用了些功夫，是因为我们已习惯于遍唱"样板戏”的片段和节奏鲜明、雄壮有力的众多“战地新歌”了。之前，同学中，谁也不知道李老师有如此歌喉，不但嗓音清亮音准极佳，而且表演也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我们又一次被折服了，为李老师惊人的文化积淀；为李老师厚积的文艺细胞；为李老师横溢的才华天赋。

比赛那天，当报幕员报出我班演唱的歌名后，全场议论纷纷，一片哗然。这"敢为天下先"的举动，确实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然而，当音乐响起，歌声一如歌词"唱声吆吆“地传开，会场却又一下安静得出奇，渐渐地，演唱者和观众，全都不可抗拒地沉浸在一种来自音乐的独特而神奇的魔力之中。直到今天，那次动人演唱的情景依然珍藏于心，历历在目;那美秒的旋律依然缭绕耳际，不绝于缕。

当年的师生，学工、学农、又学军，借以抵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同时，也迎合现代，追求时髦。什么红五星、黄书包、绿军装，什么海魂衫、白网鞋、风雪帽，潮起潮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老师却处乱不惊，显然，她的审美情趣不在看社会的脸色后随波逐流。她的追求貌似保守，实际上是一种认定和坚持，是一种超然与自信。记得那时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大都以剪齐颈短发获取几分飒爽英姿，她却偏要长发双辫承享东方女性的秀丽典雅。那时，由于家境贫寒，我的学生服仅有一套，经常是星期天洗晒后星期一接着穿。看见我平日里补丁褽贴的穿戴，李老师问我家里是否有缝纫机，我说没有，并告诉她许多补丁是我模仿缝幼机的针脚自己动手缝的，她听了后竟润了双眼象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我。过后，李老师在班上点名表场了我，说我心灵手巧，且有艰苦朴素的思想作风，这让一个从小遭逢磨难和不公待遇因而心灰意冷的我，神情为之大振，从中深切感受到的是一种任何华贵的衣服也带不来的融融暖意。或许，这当是一代尊师所能惠与学生并使其终身受益的最佳精神礼品吧。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我实在无法将李老师教给我们的诸多的至理名言一一道来，我只是想说。李老师的育人之心何其仁厚，何其良苦，何其不落窠臼。就这样，李老师的这些点点滴滴一以贯之的品德操行，作为与言传交相辉映的身教，鞭辟入里，潜移默化，成为滋润幸运我辈的甘露颗颗、春雨潇潇、清泉涓涓。

她调走了，和她的丈夫，也是我们的政治老师以及他们刚满六岁的女儿一道，悄悄地走了，去得说远不近，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川西平原，那里是养育他们的家乡。我因为正在彝乡腹心的农村当知青，没能及时得到她调走的消息并为她送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这缺憾每每念及，常使心中有莫名的丝丝隐痛来袭。

有时，我真希望时光能够倒转，让我回到学生时代，哪怕是短短的一时半会儿也行。好让我去亲密校园的石阶小径、一草一木，去找回记忆深处寒窗岁月的印迹，在流连中追思那些年代久远的朗朗书声和李老师可亲可敬的神态;好让我在风清气洁的早晨，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去聆听她的谆谆教诲，去感悟她的循循善诱，去领略她那难与君说的执教风韵;好让我重新端坐在整洁的教室里，看着窗外缤纷的落红，看着窗外灵巧的鸟儿飞来枝头鸣叫追逐，就想象自己是桃、是李、是鸟、是飞花。